悼念史铁生合欢树

“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他在轮椅上度过半生。“生命就是这样一个过程,我们遭遇痛苦、超越局限、从而感受幸福。一切人都是平等的,我们毫不特殊。”年的12月31日,作家史铁生去世。《我与地坛》《病隙碎笔》……他体验着生命的苦难,却照亮别人的内心。

十岁那年,我在一次作文比赛中得了第一。母亲那时候还年轻,急着跟我说她自己,说她小时候的作文作得还要好,老师甚至不相信那么好的文章会是她写的。“老师找到家来问,是不是家里的大人帮了忙。我那时可能还不到十岁呢。”我听得扫兴,故意笑:“可能?什么叫可能还不到?”她就解释。我装作根本不再注意她的话,对着墙打乒乓球,把她气得够呛。不过我承认她聪明,承认她是世界上长得最好看的女的。她正给自己做一条蓝底白花的裙子。

二十岁,我的两条腿残废了。除去给人家画彩蛋,我想我还应该再干点别的事,先后改变了几次主意,最后想学写作。母亲那时已不年轻,为了我的腿,她头上开始有了白发。医院已经明确表示,我的病情目前没办法治。母亲的全副心思却还放在给我治病上,到处找大夫,打听偏方,花很多钱。她倒总能找来些稀奇古怪1的药,让我吃,让我喝,或者是洗、敷、熏、灸。“别浪费时间啦!根本没用!”我说,我一心只想着写小说,仿佛那东西能把残废人救出困境。“再试一回,不试你怎么知道会没用?”她说,每一回都虔诚地抱着希望。然而对我的腿,有多少回希望就有多少回失望,最后一回,我的胯上被熏成烫伤。医院的大夫说,这实在太悬了,对于瘫痪病人。这差不多是要命的事。我倒没太害怕,心想死了也好,死了倒痛快。母亲惊惶2了几个月,昼夜守着我,一换药就说:“怎么会烫了呢?我还直留神呀!”幸亏伤口好起来,不然她非疯了不可。

后来她发现我在写小说。她跟我说:“那就好好写吧。”我听出来,她对治好我的腿也终于绝望。“我年轻的时候也最喜欢文学,”她说。“跟你现在差不多大的时候,我也想过搞写作,”她说。“你小时候的作文不是得过第一?”她提醒我说。我们俩都尽力把我的腿忘掉。她到处去给我借书,顶着雨或冒了雪推我去看电影,像过去给我找大夫,打听偏方那样,抱了希望。

三十岁时,我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母亲却已不在人世,过了几年,我的另一篇小说又侥幸3获奖,母亲已经离开我整整七年。

获奖之后,登门采访的记者就多,大家都好心好意,认为我不容易。但是我只准备了一套话,说来说去就觉得心烦。我摇着车躲出去,坐在小公园安静的树林里,想: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迷迷糊糊的,我听见回答:“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我的心得到一点安慰,睁开眼睛,看见风在树林里吹过。

我摇车离开那儿,在街上瞎逛,不想回家。

母亲去世后,我们搬了家。我很少再到母亲住过的那个小院儿去。小院儿在一个大院儿的尽里头,我偶尔摇车到大院儿去坐坐,但不愿意去那儿小院儿,推说手摇车进去不方便。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都把我当儿孙看,尤其想到我又没了母亲,但都不说,光扯些闲话,怪我不常去。我坐在院子当中,喝东家的茶,吃西家的瓜。有一年,人们终于又提到母亲:“到小院儿去看看吧,你妈种的那棵合欢树4今年开花了!”我心里一阵抖,还是推说手摇车进出太不易。大伙就不再说,忙扯些别的,说起我们原来住的房子里现在住了小两口,女的刚生了个儿子,孩子不哭不闹,光是瞪着眼睛看窗户上的树影儿。

我没料到那棵树还活着。那年,母亲到劳动局去给我找工作,回来时在路边挖了一棵刚出土的“含羞草”,以为是含羞草,种在花盆里长,竟是一棵合欢树。母亲从来喜欢那些东西,但当时心思全在别处。第二年合欢树没有发芽,母亲叹息了一回,还不舍得扔掉,依然让它长在瓦盆里。第三年,合欢树却又长出叶子,而且茂盛了。母亲高兴了很多天,以为那是个好兆头,常去侍弄它,不敢再大意。又过一年,她把合欢树移出盆,栽在窗前的地上,有时念叨,不知道这种树几年才开花。再过一年,我们搬了家。悲痛弄得我们都把那棵小树忘记了。

与其在街上瞎逛,我想,不如就去看看那棵树吧。我也想再看着母亲住过的那间房。我老记着,那儿还有个刚来到世上的孩子,不哭不闹,瞪着眼睛看树影儿。是那棵合欢树的影子吗?小院儿里只有那棵树。

院儿里的老太太们还是那么欢迎我,东屋倒茶,西屋点烟,送到我跟前。大伙都不知道我获奖的事,也许知道,但不觉得那很重要;还是都问我的腿,问我是否有了正式工作。这回,想摇车进小院儿真是不能了,家家门前的小厨房都扩大,过道窄到一个人推自行车进出也要侧身。我问起那棵合欢树。大伙说,年年都开花,长到房高了。这么说,我再看不见它了。我要是求人背我去看,倒也不是不行。我挺后悔前两年没有自己摇车进去看看。

我摇着车在街上慢慢走,不急着回家。人有时候只想独自静静地呆一会。悲伤也成享受。

有一天那个孩子长大了,会想到童年的事,会想起那些晃动的树影儿,会想起他自己的妈妈,他会跑去看看那棵树。但他不会知道那棵树是谁种的,是怎么种的。

周国平:中国最有灵魂的作家

我简要地说一说我心目中史铁生的价值,这个价值归结为一句话就是:他是中国当代最有灵魂的作家。我从一种相当普遍的说法谈起。铁生爱想问题,作品有精神深度,这好像是大家都承认的。他何以能如此?常常听人说,是因为残疾,他被困在轮椅上,除了想问题做不了别的了。这样解读铁生实在太肤浅了。我要问一句:中国残疾人多的是,像他这样想问题的还有谁?再补充问一句:不残疾而像他想得这么深的又还有谁?可见事情的实质和残疾不残疾无关。

铁生双腿残疾,后来还双肾衰竭,他有一个太糟糕的身体。然而,无论见其人,还是读其文,我相信人们都会有一个感觉:铁生的生命真是太健康了。健康的生命,第一元气充沛,富有活力,单纯,开朗,第二善于同感,富有同情心,平等,善良。铁生就是这样,身体的疾患没有给他的生命带来一丝悲苦和阴郁,这样的一个生命,岂不正因为身体的疾患而更证明了它的超级健康?

由此可见,肉体和生命是两回事。这个与肉体有别的生命,我称之为内在生命,通常的名称叫灵魂。我想说的是,铁生之所以是铁生,如果要找原因,乃是因为他有一个品质极好的灵魂,而这很可能是上天给的。这个灵魂投进某个凡胎,来到人世间历练,不管那个凡胎的体质和遭遇如何,它的卓越品质是一定会显现出来的。

当然,人人都有一个灵魂,但是,人与人之间灵魂的强度是有区别的。铁生有一个强大的灵魂。灵魂强大的征兆是什么?是灵魂中的困惑和为之寻求解答的勇气。一个灵魂来到人世间,处在灵与肉、生与死、爱与孤独、自我与世界、沉沦与超越的矛盾之中,怎么会没有困惑呢。有灵魂者必有问题。人类的一切精神活动,包括哲学、宗教、文学,说到底都是要在人的基本困境中寻求拯救之道。

铁生去世前不久,在我参与的一次访谈中,铁生说:“写作是要解决自己的问题。开始写作时往往带有模仿的意思,等你写到一定程度了,你就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写作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这是铁生的写作生活的一个本质特征。这意味着,对于他来说,写作与灵魂生活是完全合一的。大多数作家是没有自己的问题的,写作与灵魂生活不搭界,因此一辈子处在模仿阶段,一辈子是一个习作者。

铁生爱想问题,想得很深,他想的是人生的大问题。他想这些问题,残疾只是一个触因,他很快就超越一己的遭遇而悟到了人生的根本困境,在形而上的层面上对之进行思考。一个人能够真切地把人类共同的问题完完全全感受为他自己的问题,这确证了灵魂的强大。在中国当代作家中,铁生的那种无师自通的哲学悟性,那种浑然天成的宗教情怀,几乎是一个例外。

我在这里谈的是铁生作品的精神价值。关于文学价值,那是另一个话题,我仅提示两点,可以借用他强调并且实践的两个概念来概括。一是印象,文学是写印象的,不是写记忆的,他以此使文学的根基从外在生活回归为丰富的内在生活的真实。二是务虚,文学是务虚的,不是务实的,他以此使文学的使命从反映现实回归为广阔的可能世界的研究。这两点都是对长久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现实主义理论的颠覆。他的识见正暗合现代哲学从实在论向现象学的转折,以及现代文学艺术中的相应趋势。多么草根的铁生,其实又是多么现代。

最后,我想说出一个我自己真心认为、但无须别人赞同的看法:铁生是中国当代唯一可以称作伟大的作家,他代表了也大大提升了中国当代文学的高度。倘若没有铁生,中国当代文学将是另一种面貌,会有重大缺陷。在这个灵魂缺席的时代,我们有铁生,我们真幸运!

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史铁生《消逝的钟声》

人的命就像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史铁生《命若琴弦》

这世界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无论局限于哪一种都会损害生命的自由。——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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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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