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栖凰文天真无邪

文/天真无邪图/网络

合欢栖凰

文/天真无邪

01

  我第一次见到合欢是在母亲病逝的那个夜晚,他陪着姐姐匆匆自封地赶来。

  

  我跪坐母亲榻前,相遇那倾城容颜在瞬间几乎丧失回应的本能,当姐姐不耐烦趋近询问母亲如何时,我清晰看见姐姐身后的他双眸中冷静自持的笑意,对我微微颔首。

  

  姐姐冷眼睇我片刻,然后步步试探我:“阿紫,此前母亲可曾有御诏留下?”

  

  身旁跟了母亲一辈子的内臣突然开口:“女帝曾有留下诏书一幅,留待大公主赶来之后一起启封。”

  

  姐姐面有喜色,展袖坐起。等待那内臣将名黄色的诏书从别殿取来,然后与那男子并肩展读。我从她逐渐阴沉的脸色中明白日后帝位的归属,那男子也仿佛在意料之中般,只在稍许震惊之后就迅速回归从容,他甚至转头对窥视许久的我微微一笑。

  

  我只觉双颊滚烫,听他声线如水。

  

  “恭喜小公主。不对,”他摆首否认这句子,然后再笑,“是新女帝。”

  

  得以再见是我登基那夜,他相随姐姐身边,伴她长灯枯夜,共度天阶夜凉。而我只能凭借内臣斟满的下一杯酒,压下我即将涌起的一声叹息。

  

  以此反复,如期大醉。

  

  我借口回殿醒酒,在中庭迷失道路,或许仅仅出于我并不想面对朝臣的借口。

  

  不知多久我听见草木中传来轻响,鞋履窸窣。

  

  回头,我才发现来的竟然是他。

  

  酒劲上涌,当他抬头与我目瞪口呆的视线相遇:“陛下。”

  

  我茫然发问:“你是谁?”

  

  他蹙眉,以为我遗忘了我们的第一次相见:“先帝病逝那日,微臣与陛下在殿中曾有一面之缘。”

  

  “不,”我努力摆脱酒气袭脑的无力,喃喃地问,“你叫什么?”

  

  他双颐一绽,目中有盈盈笑意,面颊有万千光华:“合欢。”

  

  这略显花里胡哨的名字与他并不相配,我猜测必定出于我那对男色孜孜不倦的姐姐之手:“它不适合你。”

  

  “事实上,任何东西都不适合我,”他直言不讳般地认同,清冽的双目看定我,“微臣的存在,就是让所有美好的事物蒙尘。”

  

  “你不是。”至少在我心底。我不敢这样说,仅仅出于自尊,又或者仅仅出于孤独。

  

  “你是哪里人,为什么会跟着姐姐?”

  

  他告诉我一个地名,其实说与不说并无太大区别。它们之于我的意义只是南燕广阔疆域之上小小一点,但当解释为什么跟着姐姐时,他用比刚才回答更简洁的答案回复我——有恩。

  

  此前被层云遮蔽的圆月再度出现,将洁净的银辉遍洒湖面。一时无人说话,只有枝头抱团相逐的花朵依次飘落的轻响,它们将波浪推开,助纣为虐般牵引我动若骇浪的心事。

  

  我听见他微笑着,打破寂静:“陛下,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我们现在在哪里?”

  

  他环顾四周,然后诚恳地作答:“不知道。”

  

  我扶额:“那怎么办?”

  

  他坦然地看着我,用比先前更诚挚的语气告诉我:“微臣,还是不知道。”

  

  “你为什么什么都不知道?”

  

  “那是因为,”他眼睛眨了一眨,再度对我微笑,“微臣不敢欺瞒陛下,又或者,陛下不会受微臣欺瞒。”

  

  我的心脏不堪跃动,我想他一定懂,仅仅是我停留在他身上超乎正常君臣礼仪的注视也足够让他明白我炽热而无着的爱慕,而他那样不动声色地点破,他与我之间横亘的距离。

02

  清醒之后是在第二日的正午,宫人奔走的脚步声提醒我现在身处自己宫殿。我腾出宿醉以后的清明,询问:“是谁送我回来的?”

  

  她们偶有相视,但最后只是无言。

  

  其后的朝堂我终究没有见到那个人,我忍住焦虑假装无意询问姐姐这次为何不见合欢入宫。

  

  姐姐漫回娇眼,闲闲窥我。她融会皇家天生的洞若观火,即便仅仅了解昨晚我莫测的行踪就可能洞穿我今日不安:“他病了。”她这样散漫地作出解释,“病得很重,大约这几日是不能随妾入宫面见陛下。”

  

  我漠然看向回廊斜栖几株红杏,听她快慰的轻笑声:“陛下有空去探探他吧,他被我关在府中西厢,没了您像是好不全了。”

  

  我没办法忍住不去见他,甚至只是想到他在我所看不到的地方忍受煎熬就令我惶惶。

  

  我只想见他。

  

  这一路畅通得不可思议,在我推开西厢房门的刹那有幽香袭面,而又旋即如落叶归附无息的空气里。当我的视线终于适应这房间的幽暗时,我才看清他疲倦地侧卧一隅。

  

  他身上有伤,面目却嫣红有异往常。

  

  “这不是您应该涉足的地方。”我听见他的声音无比沙哑。

  

  月光默默流淌,尘埃毕现,清晰映射他双颊可疑的滚烫。我预备靠近他的前一刻被他喝止,我从未见过这样清贵的人身上这种分明的挣扎,令他原本熏红的双颊有青筋欲裂般的撕裂状,而他双手却已经握住我的双臂,将我推离的同时又将我拉近,我在这矛盾中隐隐察觉他的异样,而一切快不过他滚烫而抵触的亲吻落下,纷繁而欲求解脱般,难过而同时快慰得想要叹息。

  

  我困顿而茫然感触他惊人的滚烫,似乎下一瞬就能燃起火焰:“你信我吗?”

  

  我迷惘得忘记如何应答,这漫漫长夜纤无一云,有春风叆叇吹拂中庭积花,与穿庭清风相携而入,翻动此刻交叠的疏衣广袖,以蝴蝶的姿态最后归定我的额角。

  

  我只记得他掌心惊人的温度,他轻软的唇吻,温柔地替我衔去那片突兀侵入异域的花蝉。

  

  当我们足够清醒到尴尬相对时良日已经东升,薄光照射这格局不过几方的居室,我空白的经验令我不知如何应对前一刻的火热以及下一刻的无言,他翻身坐起,为我从地上捡回外衣以及中单,别开脸安静地回避我着衣。

  

  “恨我吗?”他突然这样问。

  

  我拥被而坐,思索回答的刹那他倏忽变色,当即站起,以广袖遮蔽我的身体,而我已经听见不堪一击的房门从外面被有预谋地推开,越过他我看见无数人破门而入,以我姐姐为首。

  

  我第一次在我素性风流的姐姐脸上看到如此痛心疾首的神情:“陛下,您——”

  

  她面有不忍,却没有说下去,仿佛真是这羞辱令她难以启齿。

  

  臣子纷纷跪下,我心惊胆战地发现他们已经站在姐姐左右。

  

  我心惊,更多的只是无言。

  

  他终究没有回头看我一眼,而我只听见他低哑如尘土扑面的呢喃:“阿紫——”

  

  “不要说了,”我合拢双襟,努力平复我颤抖的指尖,空涩的双目其实无泪珠,而我努力却无法看清他轮廓,“合欢,你回你主子身边去吧。”

  

  他猛然抬头,睁大双眸,我从未如此贴近这男人魂魄,此前不能,此后不会。

  

  因为我告诉他:“合欢,我不会信你的,永远都不会。”

03

  我这样落魄地回到寝殿,消息还未从姐姐府邸传到九重宫阙。侍从因为一夜寻不到我而惶惧,见我现身复又惊喜,纷纷奔至询问我去了哪里。纷乱的“陛下”声令我心乱如麻,而又茫茫空若,窗外落叶瑟瑟,诸花乱开,历历在目,令我想起那一日突兀闯入的崭洁花蝉。

  

  很快左丞提议重翻当年卷宗以及遗诏,竟然有内侍招供当年曾受我荫庇,所以能在先帝大去之后匆忙仿制这封欺上罔下的诏书,李代桃僵。随后有文臣连番上书隐隐透露我夜宿他院,日夜与男宠为伍的荒淫无度而倍感痛心。

  

  国之不国,而君不为君。他们说我不仅违背祖制,且将这大周脉脉江山视同儿戏。我无法申辩,连申辩都成为狡辩的陈词。

  

  我在沉默等待的中途终于见到我姐姐赶来,她面上犹带悲切,悲悯地俯身贴近我,她的声音是苦,她的神情是痛,而我在她贴近的双眸中看见闪烁的快意:“阿紫,母亲大去之前,果真只留下那封遗诏吗?”

  

  我木然摆首,自她身后窥见合欢正从殿外落拓而来。

  

  他躬身请示,告诉她有人在书房恭候,并且表示余下的一切可以交由他处置,姐姐逡巡回视我与他,缓慢地应允:“也好。”

  

  我不知姐姐深意,然后瞬间又心惊,又怒又恨又悲般无能为力地突然通晓,他竟然还以为他能令我屈服,令我稍事回寰的心动,不顾一切地为他心折而蹈死不顾。

  

  他怎么还有脸面这样以为。

  

  我硬撑着,坚持不能在下一刻切齿的心痛,当他在我面前坐下,探手翻过一只瓷白茶杯,注满,再推至我面前,和颜悦色般引诱:“喝点水吧。你好久没进食了。”

  

  我回避他的好意,竭力搜索我能想到的最刻毒的话:“水里没下药吧?”

  

  “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

  

  他这样说,又或者根本只是出于我的幻觉。因为他已经从袖中取出另外一份明黄色布帛,我从起头两行明白过来这是一份草拟的退位诏书,他的声音并不因为我嘲讽的揶揄而变化:“若无大碍,烦请公主在这里落章。”

  

  “合欢,是姐姐逼你的吗?”

  

  他抬眼看了看我,扫落阴霾的眉目,聚拢繁星的清倦:“微臣说过,大公主对臣有恩,令臣万死不辞的大恩。”

  

  “我记起来了。”我倦怠地承认,站起来,转身往书案去寻玉玺。

  

  他默默跟着我进入内庭,光影稀疏,在细碎的青绿中筛下摇曳万点,偶有蝉鸣,并无喧哗,仿佛存在我们之间的只是品茗相对画笔刚歇的静谧,并非逼宫之后金戈铁马的争锋。

  

  直至撞到红沉木冰硬的桌角才惊我魂魄,强加的痛苦终于使我能全神贯注地看完诏书上每一个飘浮的字眼,以及我听到玉玺落下之后他发出的询问:“疼不疼?”

  

  很久我才意识到他问的是我的身体而非灵魂。

  

  右脚被撞的地方浮起一片红肿,我刻意化解并不该存在他和我之间的亲昵:“没事。”

  

  他蹙眉下腰,一手握住我脚踝,仔细探看。

  

  “叫御医来。”

  

  “这封诏书下达以后,”他平静地叙说事实,“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来这里了。”

  

  我浑身莫名地发抖,不辨缘由。他有察觉般紧了紧原本握住的我的脚踝:“以后,要好好儿照顾自己。”

04

  姐姐在当月的中旬继位,我在当夜接到赴宴的命令,赶来服侍我的宫人恭谨而沉默。

  

  我并不以为这是姐姐偶然善心想起这遗居寡室中的妹妹,唯一令我信服的理由只是我还有用。当我被催促着赶到上阳殿前中庭,银树万株,姐姐含笑携我一手,一一为我引荐各国贵胄,我从他们轻蔑复而复杂的神情中了然他们必定清楚关于我的不堪,而我并不介意,因为我正从一干群臣背后看见灯火中央的合欢,于彩袖殷勤间频频痛饮。

  

  他看不到我。

  

  我最终见到的是有穷之王,我们相对无言,又或者仅仅只是我不想说话。

  

  “你知道我的事。你不该娶我这样一个不洁的女人。”我直白而迅速中断我们毫无生机的对话。

  

  他出乎意料笑了:“那你忘了他吗?”

  

  我怔了怔。他已提壶注满我的酒杯:“你长得很好,性格也和顺,我并不介意你是何出身,我会娶你,即便你心里有人。”

  

  “没用的,”我提醒他,“姐姐不在意我,娶了我对你没有好处。”

  

  “不是做什么事情都要步步为营,”他闲闲转着酒杯,饶有兴趣般在我面上一绕,仿佛与花相对,“你不认为我会为你一见倾心吗?”

  

  我摇头,皮相其实不堪一击,没有人会爱上一张脸,任何一见钟情只是出于视觉的偏差。

  

  但我知道合欢不同。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深深看我,仿佛肥沃草原之上与猎物不期而遇,我差点忘记有穷出生马背,猎奇仅仅只是天性,“说不定有一天你能忘记他。”

  

  当夜在回廊之上我最后我还是见到合欢,我来,他回,擦肩的瞬间彼此无语。他面色沉寂,只在足够接近时我才嗅觉他身上浓郁酒气,而我佯装无觉。

  

  清风熏面,夹杂疑似错觉的呢喃:“阿紫。”

  

  “有穷王是个足以托付终身的人。”

  

  我猛然才察觉汹涌的恨意,纤细可觉贴近我发肤,令我希冀下一刻瞬间死去的战栗:“你怎么敢这么说,合欢,究竟是怎样看我?”

  

  “从前是君臣,此后也只会是君臣。”他扶栏坐下,仿佛倦怠,而又这样清明,这贯穿我与他相遇一路的清明,知道自己何时需要什么,也明了自己何时该放弃。

  

  “阿紫,你是月光,我的存在会让你蒙尘。”

  

  “我不介意,”我艰难地压抑悲声,在他膝前细细对他哀求,“我愿意照亮你。”

  

  “以后照顾好自己,”他顿了顿,凄风苦雨一样对我感激地微笑,令我难以分辨出于真情又或者是他惯有的假意,“阿紫,谢谢你,谢谢你愿意照亮我。”

  

  他再未做出任何承诺,我此前单纯地以为我能令他回心转意,此后我恍然察觉与权势接近才是他毕生追逐的目的。人这一生总有辜负,并非种种相思足以匹配回报,正如他效忠姐姐,而不愿托付我仅仅只是一个诺言。

  

  有穷王迎候的车马在来年二月抵达,身份不洁声名落魄的公主出嫁不宜这样隆重,所以诸事从简,我在皇城以外终于见到仅仅只是一面之缘的有穷王,他含笑看着我,满面欣喜足以欺骗众人这等待确实出于爱情,只有我在他眼睛里看到皇族惯有的权衡,得失之间迅速的较量。

  

  我们在彼此眼中看见这惴惴,我提醒他:“如果你此刻后悔,并不是太迟。”

  

  “你真是个奇怪的姑娘,”有穷王突然笑了,凝睇着我,仿佛我们倾心相爱而我深知彼此遥不可及,“或许有天,我真会喜欢上你。”

  

  我冷冷移开脸:“如果这种事情发生了,烦请大王通知我一声。”

  

  他怡然漫笑着,以好作答。

05

  行这一路,我们在离开都城的第二夜遭到围剿,时值黑夜我坐在重重防御的马车中也感觉到这攻势异常严密。

  

  有穷王大约在前方,因为攻势逐渐密集往前部移动,在我周围形成严密真空地段,御车的马匹烦躁不安,引蹄长啸牵着车厢往前,我大吃一惊,骞帘外望,细密繁星纤无一云,皎洁的月光映出此刻在车辕御马男子并不清晰的侧脸,令我在惶惧之后陡然心静。

  

  马势渐狂,终于失去控制。他探身用足尖钩住木椽,再灵活地拨开相扣木锁,这时马势渐狂,眼下已经毫无选择,他咬牙狠狠将匕首插入马臀,受惊的疯马痛极扬蹄跃起,就在这生与死可见的界线内他伸臂环住我的腰身,然后奋力一道跃出。

  

  他遮蔽的容颜只是闪烁的瞬间,我无暇看清,然后又迅速跌入漫长的黑暗里。

  

  清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日暮,我翻身坐起,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木屋之内,周围有整洁被褥,有四季食物,唯有筋骨疼痛和眩晕提醒昨夜巨变并非梦境。我蹒跚推门而出,屋前一圈碧色水泊,山端偶有倦鸟归林,携晚风半卷夕光一束返回窠臼。翠鸟正湖面而去,激荡涟漪,又悄无声息拍点芦苇几杆远离。

  

  我在山脚的木屋中等了五天,然后整理了衣物离开这里。

  

  此后寄居城中一家客栈,以替人写信谋生,同时可以从容打听皇城事变。

  

  但事实却无人敢谈起,他们似乎不知,仿佛发生在郊野那次械斗并不存在,而我已经远嫁有穷,所以这样迅速地淡去。

  

  我的生意在这里驻足的第二个月奇异地兴盛,有无数人慕名请我写信,起初我惶惧不安,后来才明白仅仅只是因为我是这里唯一一个胆敢抛头露面出来谋生的女子,而闻名而来大多是盛年男子,肥胖体瘦,起初我觉得窘迫,到后来便能够习以为常应对自若。那天日暮我预备收摊之前等来自开张伊始第一位媒婆,我差点跌足,当她从容坐我面前为她家公子求起婚来。

  

  她侃侃而谈,仿若周遭无人般自若,我心中一动,鬼使神差般点头应允:“好,我见他。”

  

  约定在第二日的酒楼,我那日无事提前赶到,选了一处临窗处坐下。楼下微雨刚歇明净空气,梧桐叶间或相击,跫音无限,我看一名男子从雨后檐下缓步走来,布衣青衫落落孤寂,山水转瞬化为黑白,他在走至酒家卢前似有回应般抬头,与我出神的目光乍然相接。这扑面的熟悉感令我想起昔日九重宫阙的旧影,浮光掠影中侍女来回,灯光明灭中酒盏盈杯。

  

  并不多么出彩的相貌,五官平平顶多只是清秀而已,我不知他从何而来这样清淡的态度,仿佛诸事万物都不在他眼里,看花,花便是世界,看雨,雨就成天地。

  

  当他看向我时,令我恍然以为我是他视线组成的全部。

  

  他在媒婆的引领下在我面前坐定,我不知为何却想见见这样端庄秀逸的人出现破绽,于是我转头示意店小二:“上酒。”

  

  女儿红胭脂醉,我无数次命人添席开宴,直至他白皙的脸颊难以抑制浮现红晕,眼神却反常的清亮,而我接近大醉,举止张扬,仿佛觉得痛饮这也不够痛快,我索性搬起一坛女儿红,放肆地以一臂搂住他的脖颈,眼见他鲜明的红晕移至锁骨,而天际暮色一圈的黝黑落入他眼底。

  

  他收紧十指,却终究没有推开。媒婆显然被我吓坏,惶惶找了个借口离开房间。我罔顾他冰寒的脸色,笑点他一路蔓延的粉色:“公子,你醉了。”

  

  “你就是这副样子?”他箍住我的手臂,只是冷冷点明事实,“对所有陌生男人?”

  

  我揉腮边红痕,漫笑着追问:“我是什么样子?”

  

  他仿佛忍无可忍,箍着我的两臂将我推至房间一面银镜前,我在其中看见倒影的我和他,我头发蓬乱,媚眼如丝,而他面无阴沉,冷冷看着镜中的自己。

  

  我捂住脸,滑坐到地上。其实我并没哭泣,只是积郁的悲愤和苦痛亟待渠道清空,我不知在多长时间以后仿佛才有力气站起,反被他捏住手腕拉近身旁,他的声音几乎是冷的:“这个时候你还想去哪儿?”

  

  我推不开他,而他用力将我箍在怀中,剑拔弩张般下一刻就想撕碎对方,我从未见过眼前这人现今这副样子,双眼猩红,清淡风流的态度仿佛已被他弃在宫闱之中,他这样惊痛,仿佛我们仇恨深重。

  

  我忍耐着,缓慢发问:“你想干什么?”

  

  良久,他才沙哑地,低声询问:“那你呢,眼下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知道,”迟迟晚风内,我展臂与他贴近,在捕捉他体温之际喃喃,“我知道,我在吻合欢。”

06

  风声晚凉,送来和风碎月。他终究没有推开我,衣带宽解,我在空白的经验里被动接受这温柔眷顾。连痛苦仿佛都可以稀释,而我终于知道这才是我与他第一次如此接近。

  

  直至天色接近破晓,我们在彼此相对的晨光中无言,而这次却无关尴尬,只有情浓。他替我捡起散落衣物,终于为困扰我一夜的问题作出解释:“那一夜我被下药,确实出于大公主示意,她想让你身败名裂,帝位不保。”

  

  他环抱着我,紧了紧,在不合时宜的沉默里微笑着:“幸好,你平安无事。”

  

  “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她?”我低声问,“我们可以一起走。”

  

  “逃不掉的,”他微笑着,而有更深重的苦痛氤氲他眸心,“我是有穷的细作,我的族人都在有穷王手中。我一旦从大周离开,他们下一刻就会万劫不复。”

  

  我愣了愣:“所以,你要我退位离开大周。”

  

  “我不能与你为敌,也不能把你放在丝毫危险之间。”他仿若慰藉地喟叹,“我恳求有穷王,他表示愿意带你离开。”

  

  我静默着,更紧地依偎进他的怀中:“这么危险,为什么你还来见我?”

  

  “我把你安排在山脚,回来时你已经走了,我不放心,就一路找到这里。”

  

  “姐姐知道吗?”我又问。

  

  合欢倦怠地闭眼:“或许不知,或许在等待时机。”

  

  他陪我住了半个月,那是我一辈子最好的岁月。大多数时候我们相互依偎,仅仅只是一言不发地对视,从日升至日落。最后一天的夜晚我与他并肩睡下,他很快翻身睡去,我睁目无眠,而我深知他必定与我一样清明。

  

  在天欲亮之际他坐起,然后穿衣,我屏息听取细微如丝的动静,听他几乎微不可察的脚步与呼吸声,听他站在我床边长达一刻的无言和寂静。

  

  而我只能装作一无所知,当他用双唇触及我额头之后远离,倾听晓露低落,听叶尖相击,听他以为我不知的脚步落入泥泞。

  

  天大亮时我翻身坐起,房间寂静无人说话,窗外蝉鸣乍响。夏天在刹那回转,已猝不及防降临。

  

  我如常出去摆摊替人写信,赚取微不足道的财物,但我已将长发梳起,并微笑着告诉每一个意图接近的男子关于我丈夫的去向,他在皇城谋职,很快就会回来带我离开。

  

  青山绿水,碧野江山,总有容得下我们两人的地方。

  

  我在半个月之后等来的消息是他要与姐姐大婚,当夜我如常入睡,虽然会在夜半惊醒,侧耳倾听窗外动静,而长夜漫漫,其实无人知道我的等待。

  

  这等候没有持续多久,皇城之中有人传来消息,说因为合欢谋逆被投入牢狱,我在知道消息的当晚收拾行李离开这里,赶赴关外,一路穷苦无限,风沙和长烟成为惯事,抵达有穷城外我已接连三天未睡,不及叩门便精疲力竭一头栽下。

  

  清醒时我在营帐内,侍从掀帘入内,她们大约还记得曾在大周与我有一面之缘,所以理所当然叫我公主,而我只觉得这称呼恍如隔世。

  

  我停了停,说,我要见有穷王。

  

  她们相顾无言。等了一会儿听见帘外步履轻响,有穷王进入:“你终究没有忘掉他。”

  

  他已经在我心里。我这样想,却并不这样说:“请你救救合欢。”

  

  “为什么?”

  

  我迫近他双眸,一个字一个字地不放过他神色瞬间变化:“因为他是有穷人,也因为他是你兄弟。”

  

  他一愣,然后从容不迫以大笑掩饰这出乎意料:“谁跟你说的?”

  

  “有哪个细作可以说通一国之王,又有哪个细作能神通广大让一国公主平白无故地消失。”

  

  有穷王盯着我,确定我只是出于保护合欢的目的而非大周国派来的另一个奸细之后才松气:“我一直以为合欢是天底下最蠢的人,现在想来,他也不会寂寞。”

  

  “我大约,是有点看上你了。”他漫笑着突然这样说话,令我毛骨悚然。

  

  “怎么?”

  

  “当年你曾跟我说,倘若有天我喜欢你,最好提前知会你一声。”他怡然站起,却不着急离开,“我现在就告诉你,我可以救合欢,你愿意以什么条件作交换。”

  

  我紧紧盯住他瞬息万变诡谲的双目:“阿紫就在这里,任君处置。”

  

  有穷王大笑,不知缘何痛快放声,令我十指麻木般察觉这营帐战栗的抖动:“我从不知你这样有趣,”他意味深远地提及,我不知他话中遗憾是出于假意抑或是客套,而我只能默然无语,当与他目光相遇。

  

  “我第一次见你,你精致美好仿若布偶,令我想起草原上的麋鹿,”他顿了顿,若有所思,“胆小到可以任人摆布,有时候却天不怕地不怕般这样莽撞。”

  

07

  有穷王在第二日即发兵去往大周,那曾是我的臣民和将相,那也是我的家国和百姓,我身负罪孽,只想救你。

  

  合欢,我会救你。

  

  正如你曾救我。

  

  行兵六日后我们赶赴大周都城,兵戈激战先于行刑开始,我在皇城街口终于找到合欢。他虚弱地伏地气息奄奄,我以为他快要死去。可是他还是奋力睁开双目,隔着交战的两军紧紧攫住我视线,让我想起璀璨繁星若锦,而银河浩渺空若无物。

  

  一支冷箭堪堪擦着我手臂掠过,有穷王挥剑砍下。然后冷冷地看向我:“没救出他,你倒先死了。”

  

  “你说过,你会救他。”

  

  有穷王冷笑:“但你不能现在就死。”

  

  姐姐终于出现,我转过两匹马看到几月不见神色憔悴的她。这几天瞬息万变的世事令她如同失去引领的傀儡般落寞,她看着有穷王,看着地上扑跌的尸首,两军鏖战渐歇,在这久久朔风掠过血地的寂静里,她终于问了出来:“你想怎么样?”

  

  我察觉有冰冷的金属贴近我脖颈,是有穷王将佩剑架在我脖颈之上。他侧首,眼中有清晰的冷光:“我要你现在就杀了合欢。”

  

  如重锤击首,我愣在当地。

  

  姐姐踌躇转视我,她并不想合欢死,而仅仅只是逼迫我现身。

  

  金属的质地迫入肌理分毫,见刀饮血般淌下几缕血液,沿着我锁骨。我知道这景象的可怖,因为我看清那男人陡然苍白毫无血色的双颊和嘴唇,我甚至从未这样清晰看见他眼中几乎如死去般异样涌动的光亮。

  

  无数顿悟的悲愤刹那贯穿我头顶,如血液蒸腾般令我无法站稳般屹立,甚至连要置我于死地的有穷王也不得不扶住我下一刻就能栽倒的身子。

  

  我明白。

  

  我突然明白过来。

  

  有穷王逼的不是姐姐,他真正要逼迫的是合欢。

  

  他要逼的人,只是合欢。

  

  因为我看清他拼着力气站起来,我看见他血迹斑斑的衣裳,我看见他仿佛挪动都能撕裂伤口的举止,而我也看到,他眼中喷发的无力。

  

  他凭借着最后的气力,猛然迎向距离最近的长枪。

  

  我永运不会忘记他回头看我时的眼神,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月夜,疏影横斜水清浅,我此生再也找不到形似那年的月色。

08

  有穷王松开我,我终于能跌坐在地上。渐歇的战场兵戈重整,两军交战将我忽略,我终于能朝他接近,我艰难地接近他,任凭血流成河的交战,任凭周围厮杀的士兵相继倒下,而我只在靠近他,毫无退路罔顾生死地向前,他目中仿佛有剧痛般的光亮,随着我来,随着我们永远可以在一起的希冀。

  

  我抱住他,我终于握住了他的手。

  

  “你现在信我了吗?”

  

  “我从未说过不信,”我将面颊贴着他被血液濡湿的侧脸,然后用我生平不复再有的温柔语气告诉他。

  

  “合欢。我们有孩子了,我赶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

  

  他微笑着,仿佛此后不再需要表情一样对我微微笑,而天色倏忽暗下,大雪瞬间覆盖这皇城。

一阕古风,一曲余音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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