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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若第一次见徐和，是在17岁那年的圣诞夜。彼时，她矮且胖，不到的身高，却有斤重，怎么看，都不像个花季少女。优秀的学业曾经是顾若最引以为豪的事情，但是，她高考时拉肚子，导致失利，最终只上了三流大学。

因为这些，顾若很沉默，像一枚坚果，用冷漠做了核，将自己紧紧包裹。周末，寝室的姑娘们约会、逛街，花姑娘一样陆续飘走，顾若当然是落单的那个。但外貌普通的少女，通常更有颗善良的心，顾若去郊区的残障学院做义工，这让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好歹有方向。

这一年圣诞节，残障学院举办化妆假面晚会，邀请一些人来观礼，顾若做为铁杆志愿者，自然也在此列，她无意打扮自己，裹着件苍黄的棉袄就去了。去后才发现，自己又是最逊的那个了。残障学院的同学们都在老师的帮助下，打扮得十分漂亮，且栩栩如生。腿脚不便的同学选择了当小精灵，披着薄纱，扇着翅膀，真像要振翅高飞；小红帽戴着可爱的帽子，眼睛睁得大大，惊惶四周张望，似乎真的随时准备与狼斗智斗。

而，宴会厅门口的圣诞老人，犹为惹人怜爱。每个经过的人，都会停下来，握握他的手，年老的，还会摸摸他的脸，给他一个温馨的拥抱。他的皮肤很白，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玫瑰红；他个子很高，红色的圣诞服、长靴，很是玉树临风；他没有戴胡子，白雪般的卷曲假发垂在脖颈处，俊朗的五官美得有些不真实。他向过往的人分发糖果，用很好听的声音说，祝你圣诞快乐！

顾若注意到，圣诞老人的眼睛一直看着远方，很木很直。有些媒体记者在拍照摄影，闪光灯嚓嚓亮起，他没有任何反应。

徐和19岁，是一个盲人。

那个圣诞夜后，徐和住进了顾若心里。她无法忘记他俊美帅气的脸庞，无法忘记他白净的如玉般温润的皮肤，他在她的眼里，分明就是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让她平淡的生活，忽然通体发亮。

每一个人都是好色的，再普通的女子，也有对美的渴望。

顾若更勤的往残障学院跑，从每周一次，到每周两次，三次。为了方便来回，顾若省吃俭用买了辆单车，这样，就不用担心错过最后一班公车，这样，就可以再多帮徐和洗一件衣服，喂他喝他喜欢的牛肉羹，和他多说一会儿话了。

做着这些的时候，顾若心里很快乐，但她仍旧是自卑沉默的，只有在徐和面前，她才敢放开自己，说很多的话。她告诉他，这座城下雪了，雪是纯白的颜色，像平时喝的牛奶，当然，也像圣诞老人的白胡子。徐和很沮丧，他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两样东西是什么样子。

顾若充分调动自己的思维和想像，又说，颜色也是可以用来听和感知的。春天是绿色而动感的，像哗啦啦流动的畅快的小溪；夏天是红色的，火一样的炎热就像坐在烤炉旁；秋天是阳光的温度，暖暖的，撒在皮肤上，惬意舒适；而冬天呢，冬天纯白洁净，天使一样的颜色，轻盈的在天上飞。

徐和拉住顾若的手，说“顾若，谢谢你，你就是我的天使。”

顾若不知所措，她觉得自己的白胖脸一定红成了她说的烤炉，她想抽出手来，但徐和却更紧的握着。

日月窗前走马，顾若依然胖，不起眼，但她觉得日子如风，十分快乐。第二年圣诞节转眼到了，顾若准备送徐和一棵圣诞树，那是她花了两个月的时间亲手做的。一尺高的树干上，是铁丝线细细缠绕的翠绿的松针状玻璃纸，那上面，挂满了纯白蕾丝做成的密密麻麻99颗心。树的正面，顾若粘上了一双眼睛，那是她从照片上剪下来的，自己的一双眼睛。

顾若在上面写，我就是你的眼睛，这辈子，我要带着你，天涯海角走下去。她知道，徐和看不到这些，但她就是这样迫切的想要表达出自己的心愿。

那个圣诞夜，徐和还是扮圣诞老人。顾若站在操场的合欢树下，贪婪的一直望着他。除了眼睛的缺陷，徐和真是个美男子，如果自己和他站在一起，实在毫无般配可言。顾若想着这一切的时候，甚至有些小庆幸，真好，徐和的眼睛看不见，而自己，多么愿意照顾他一生。顾若想在这个圣诞夜----她和徐和认识整一周年的时候，向他说出爱的表白。

但是，没等顾若说话，徐和就兴奋的告诉顾若，他要去国外接受角膜移植手术了，他有个姑妈在美国，一直都在为他寻找合适的角膜，现在终于找到了，过完圣诞节他就要动身前去。

顾若还没听完，就开始颤抖起来，冬夜的风那么大，把她的眼泪都吹了出来。那眼泪，顺着她胖胖的脸庞无声的滴下来，一半是甜蜜，一半是忧伤。

“让我摸摸你的脸好吗？我真怕眼睛看见之后，会认不出你呢！”

顾若还愣神着，徐和的手就贴上来了，顾若大气也不敢出，狠狠把眼泪逼了回去。

“你的皮肤真好，很柔软。噢，你眉毛上有颗痣吗？我姑妈说眉心有痣的女孩子最漂亮了，你一定长得很美吧！”

顾若的眼泪又掉下来了，徐和紧张起来，张开双手欲抱顾若，顾若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徐和很茫然的呆站在原处，讪讪说对不起，我太冲动了。

顾若从大衣里掏出已被她体温捂热的圣诞树，快速往徐和手里一塞，转身奔进无边无际的黑夜里，嚎啕大哭。

徐和走了，顾若连去送的勇气都没有提起，遥远的大洋彼岸，他频繁请人帮忙往顾若的邮箱里发信。他说他到了，一切都好，请顾若原谅他那天的失礼----他以为，那天顾若不去送他，是因为生气呢！他说，他的眼睛已经渐渐向好，他现在在姑妈的安排下边巩固治疗边修学，慢慢等待眼睛完全康复。

徐和不间断的发信，顾若从来不回，她甚至为自己的邮箱胡乱设了新的密码，期冀自己忘掉密码打不开，从此断了与徐和的联系。

顾若发疯的读书，四年里，她以双学历毕业，并考取了公务员，成为市政大院里一名年轻科员，她还是那么胖，典型的喝凉水就长膘。机关里工作，愈发穿得正统严肃，20多岁的小姑娘，看上去活像个四十岁妇女，但她已经不在意这些了，她觉得她的一生，就该在这样无边的平淡平庸中，混沌渡过。

徐和成了她心里最隐痛的角落，埋藏在柔软的心的深海，每次碰触，都会撕心裂肺一阵疼。生命中最初和最后的爱啊，顾若当然不甘心如此结尾，但也觉得，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能与他共渡那些美好的时光，能让自己在徐和的心里永远保持住最佳形像，顾若觉得，这已经是她最大的幸福了。

天空又一次飘起了雪，顾若裹得像只熊，笨重的走在回家的路上。商场门口，人流如潮，大幅的海报下，笑容可掬的圣诞老人正热情的向过往的行人发糖果。又是一年的圣诞节了，顾若有恍如隔世的感觉，自从徐和走后，顾若已好久不过圣诞节了。

顾若快步走过去，圣诞老人却拦住她，塞过一把糖，说，祝你圣诞快乐。

很平常的一句话，让顾若的心狂跳起来。她犯迷糊一样的看圣诞老人的脸，当然，那不是徐和。盯看许久，顾若惊觉失态，连糖都没接，跌跌撞撞奔回家。

顾若坐在电脑前，手指不听使唤的又打开了邮箱。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的那个密码，原来却在潜意识里，深深铭记。

徐和的信，铺天盖地的，把邮箱塞满，他在每一封信的末尾，都锲而不舍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联系呢？”他说他的眼睛完全好了，说他一直没办法忘记她，她银铃的笑声，她温柔的声音，她给他的所有的爱和帮助。

最新的一封信，徐和写道：

“我回来了，终于看到你送我的那棵圣诞树了。爱过一个人，就是种了一棵树在心底，顾若，你怎么可以忘记呢？

我一定要找回你，你是我遗失的另外一双眼睛。圣诞夜，我在残障学院等你，你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

顾若看邮件的日期，竟然就是两天前。

风雪纷纷扬扬，顾若不顾一切冲了出去，她甚至连外套都没顾上拿。她不想重温什么，也不打算和徐和相认，但是能再看到徐和一眼，也是好的呀！顾若，她怎么能舍得不去呢。

从她的住处到残障学院，只有短短不到一公里的路程，这是顾若费了很多心思才找到的房子。曾经的回忆，其实她从来也不想远离。

熟悉的场景，熟悉的音乐，依然有精灵，依然有小红帽和花仙子。顾若站在院落的合欢树下，那是她的老地方，曾经在这棵树下，她走向了俊朗而无助的徐和，她爱了他，愿意为他付出所有，从不在意他是个盲人。

而现在，她同样在向他走去，雪落进脖子里，很快融成了水，凉丝丝流过脊背，顾若没有察觉。她终于看到了阔别五年的徐和，他长得更高了，也壮了一些，原来苍白而泛玫瑰色的脸，晒得有些黑，但显得更健康而诱人。自己鼓起极大勇气去爱的唯一的一个男子，炫目得让人无法直视。顾若按捺住咚咚的心跳，一步步向他走去，她想走过他的身边，再听他好听的声音说一句“圣诞快乐”，然后就进场，从后门离开。

能再有一次这样的时刻，即便徐和没办法认出她，顾若也是觉得甜蜜的。

徐和在微笑，他看着顾若，双眼大而有神，炯炯直射进顾若的心里。只差一丈的距离，顾若觉得自己快坚持不住了，她软软的，有虚脱的感觉，只想躺下去，什么都不再想。

徐和就在这时奔上来，把顾若拥进怀里，他那么高，长长的手，环住胖胖的顾若，竟然还有宽余。他贴在顾若的耳边，说，感谢圣诞老人，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顾若思维凝滞，说不出话来。这时，她看到精灵们拉着一面大喷绘出来了，那上面，是五年前那场圣诞晚会结束后，全体观礼者和演员的合影。她站在徐和的旁边，镜头定格的霎那，还在为他理身上的褶皱。胖胖的那个自己，被用金线边圈了出来，下面还写着一行字---顾若，你是我心中最美的女孩，徐和永远爱你。

突然满树的霓虹灯亮了，仿佛烟花盛开。赞美诗的音乐响了起来，让人的心变得澄澈。顾若泪流满面，她从那一天起，开始相信有上帝的存在。

杨秀晖，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生于70年代最末，长于九龙江畔浮宫小镇，毕业后在龙海某机关任职，幻想人生无限可能。历任台企职员、记者编辑、高师策划师，出版有个人文集《以爱之名》、厦门女作家文集《遇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