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州小道莫疑问,潮头花,亦是滨海春

一六八零年,三十六岁的松尾宗房离开早已诗才享誉盛名的江户来到远离喧嚣的深川,打算于此隐居。某一日,在自家院中栽下一株芭蕉,并自此以“芭蕉翁”为笔名,开始了今后的创作,这便是后来名满全日本的俳圣松尾芭蕉之由来。

两年后,一场大火毁掉了这个小院,同年又在母亲过世的影响下,早已不惑之年的松尾芭蕉忽然有了白云苍狗,世事无常的感悟,于是“心如轻风飘荡之片云,诱发行旅之情思而不能自己”(《旅思》),从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云游,直到生命的终点。

七年后,一六八九年,松尾芭蕉决定带着自己的弟子河合曾良追随五百年前诗僧西行法师的吟游路线,由深川出发,徒步北上,所经沿途风景,美不胜收,既有“不逊于洞庭、西湖”,“天工造化,谁者能形诸笔墨以尽其妙”的松岛,又有“遍地溲疏花,若见兼房苍白发”的平泉,经过“佳景澄寂,沁透心底”的立石寺,来到“汇聚梅雨水连绵,浊浪湍急”的最上川,同样也经历了尿前关下“跳蚤虱子叮未眠,更有马儿尿枕边”的困境,“今起两地思,且将斗笠晨露水,抹消斗笠字”的离别,“题词裂扇两分留,此情难舍仍依依”的拜辞,穿过本州岛,行程两千四百余公里,最终历时六个月孤身到达此行终点大垣。而后,松尾芭蕉将这次旅行沿途所作的笔记与诗词整理成书,定名为《奥州小道》。

无论中西,还是古今,人若到了旅途,大多都会有诗性。居家良久,一旦出门,大到山川河流,碧海烟涛,小到花草树木,鸟兽鱼虫,凡有生机处,皆可成诗,而最好是能孤身上路,旅居异地,背井离乡,总不免心生挂怀,对月独怅,总之,身体上的海阔天空和心灵上的倦鸟知返,都是成就诗词的最好状态。

相比较李白《蜀道难》之艰险和陆游《入蜀记》之窘迫,人生仕途的落寞和自然条件的险恶造就了这两位大诗人心中的愤懑与忧虑,与此而言,松尾芭蕉在《奥州小道》中的心态倒多了几分对于天地万物的赞赏和世事名利的淡泊,当然这并非是谁胜谁负的较量,更多的是诗人此时此刻对于所处环境的自我解读和意识表达。

经历过亲人离世和家宅焚毁的芭蕉,并未在苦痛悔恨中困顿良久不能自拔,反倒生出了因果无常,不以人力左右的领悟。而正是这样的人生感念,才有了旅途诗句中那种对于世界,对于时间,对于名利,时而扼腕叹息,又时而安之若素的情绪抒发。以“日月乃百代之过客,周而复始之岁月亦为旅人”来感慨时间流逝之无奈,借“夏天草凄凉,功名昨日古战场,一枕梦黄粱”来哀叹百年藤原家终成荒丘之变迁,用“此去前途三千里,思之抑郁凄楚,且向虚幻之世一洒离别之泪”来惆怅浮生如梦之虚无。《涅盘经》有云:“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在作者窈深幽眇的词句中分明能看到他对于万物盛衰循环,四季时光轮转,人世生死涅槃的深刻认知和感悟,更阑人静一声声,道不如归去,抛却红尘,超脱世俗,专注于自己的旅途所感与诗词章句,人生宛如大梦,当行且行,当止且止,所求者无他,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如果细细阅读这位“芭蕉翁”的俳句,不难看出他对于中国古典诗词的喜爱崇敬之情,早在名显江户的日子,他便自号“桃青”,看似平常,实则以“桃”对“李”,以“青”对“白”,其中缘由,可见一斑。

事实上,在松尾芭蕉所处的江户幕府时代,是日本历史上最鼎盛的汉文学时期,上至将军武士阶级,下至平民百姓,都有一个学习汉字汉诗的风潮,当时所谓“汉诗“、’”文调“、”俳谐”皆是时人模仿汉诗文体而创作的诗词体裁。多年后,松尾芭蕉的弟子岚雪在他书中对自己的老师诗词,有段评价道:“东坡之风情,杜甫之洒脱,黄庭坚之气象”,虽有夸耀之嫌,不过也可见这几位中国诗人对松尾芭蕉一生创作的影响之深。

回到《奥州小道》中的诗句,这种对于前辈诗句之借鉴益发明显,比如之前提过的“日月乃百代之过客”便是化用了李白的《春夜宴桃李园序》中首句“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平泉》中写的:“据守此城,思功名显赫,过眼烟云。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青”直接仿用了杜甫的《春望》首句“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象潟》中的“象潟绰约姿,雨里合欢花含愁,婀娜似西施”则是化用了苏轼的“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山色幽静透禅院,细听蝉声沁岑岩”借用了王籍《入若耶溪》的“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中的意象表现。

诗词的技巧上,东方语言共有的含蓄性,在隐晦的表述上有着异曲同工的精妙。作者正是深刻地认识到这样一种内核上的共同性,才能够如此得心应手的化汉诗在比喻意象,景物描绘,情感表达等的特点为己有,成为自己创作的核心手法。

旅途结束后不久,松尾芭蕉再次与亲友、弟子道别,整理背囊,重新出发,踏向下一个的远方。日升日落是变化,却又是不变,经历过嫩叶,樱花,夏草,蝉鸣,踏寻过秋风,菊花,白雪,暖阳,他用一刻不停歇的行走去探索艺术的永恒,超越生死,世俗,将自己与大自然融为一体。

五年后,在大阪五十岁的松尾芭蕉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中离开人世,“旅中正卧病,梦绕荒野生”,用一个“在路上”的姿态与人生做一场无需留恋的道别。

如今,日本的许多风景名胜都纷纷把他竹杖芒鞋,身负行囊的模样制成雕像,来纪念一代俳圣曾经到此一游的过往。曾经心系的大江大河,游览日本无数美景的旅途诗人,最后留在了自己生前爱慕颂扬的风景之中,如此想来,也算欣慰。

此刻倒想到了苏轼的那句《定风波》:“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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