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书与人扬之水的棔柿楼集

记得是年3月的一天,我调到三联书店工作还不满三个月,就请《读书》的编辑吴彬约扬之水谈稿件事。那时我策划“细节阅读丛书”,希望通过放大事物的局部,讲出背后的道理,引导作者和读者的趣味,躲过学界的浮躁。我列了几个假设的名目:《两座基督教堂》《十二把明代椅子》《二十位人性的见证者》……扬之水所做古代名物考证,也是从细微处入手,甚合此意。不久,三联书店为这套丛书组织了一次讨论会,与会者有楼庆西、杨泓、尹吉男、鲍昆、孟晖、张琳等,扬之水也参加了。

那时称呼扬之水的本名赵丽雅,后来知道她还有一个名字是赵永晖。年龄相近的人都知道,“丽雅”这个名字来自苏联小说《古丽雅的道路》。“扬之水”来自《诗经》,“赵永晖”有什么典故就不清楚了。

“细节阅读丛书”的第一本是孟晖的《花间十六声》,以散文笔法考证了《花间集》中涉及的十六种古代贵族妇女的用物,很受读者欢迎,至今还在重印。丛书陆续出版了多种,但没有扬之水的,因为她的稿子很抢手,不必放在一套丛书里,比如她的《桑奇三塔》是应我之约给三联书店的,作为单本书出版了。也许就此结下了缘分。

年4月,我调人民美术出版社工作,不久就与扬之水谈,想把她二十几年来关于名物的书稿出一套合集,一套最好的版本。转眼一年过去,这期间她陆续出版了三卷本《读书十年》,然后腾出时间整理其他书稿。年5月23日,我到她家初步谈定《棔柿楼合集》十三卷。她列了一个目录,包括《诗经名物新证》《唐宋家具寻微》《宋代花瓶》《两宋茶事》《物中看画》《藏身于物的风俗故事》等。我很兴奋,当天就与宁成春老师通了电话,请他做设计师。这套书很适合他设计,很需要他设计。出于一贯对我的支持,宁老师一口答应。告诉扬之水,她也很满意。

所谓“棔柿楼”,是因为扬之水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柿子树、一棵合欢树,合欢树又名棔树。扬之水年出版《棔柿楼读书记》时求启功先生题写书名,启先生一并题了“棔柿楼”三个大字横匾,这三个字正好可以用在丛书名上。商谈多次,最后定下出版十二卷,前十卷都有现成稿子(以扬之水做学问的严谨,还需要逐篇修改,另外找高画质的图片也非易事);十一、十二卷《中国古代金银首饰》《中国古代金银器》她还要下功夫从头写过,不过放在最后出也不耽误。这年8月30日,香港中和出版社的总经理陈翠玲(原香港三联书店总编辑)和编辑部主任吕爱军在我办公室,与扬之水商定,人美版出版的同时,由他们出版繁体字版。12月5日三方签订了出版合同。责任编辑由王铁英担当,她是北京大学林梅村教授的研究生,来人美社多年了。

《香识》内页

一套皇皇大著的出版就这样开始了。出书顺序并非按卷次排列,而是哪卷完工就先出哪卷。最早出版的是第三卷《香识》和第四卷《宋代花瓶》。《香识》谈的是古人焚香、熏香故事,篇目有《莲花香炉和宝子》《香合(盒)》《两宋香炉源流》《宋人的沉香》等七篇,文章不过十万字,图片却有二三百幅,索引足足二十页。作者认为:“中土香事原有着久远的传统,一是礼制中的祭祀之用,二是日常生活中的焚香。魏晋南北朝时期随佛教东传的香事之种种,不过是融入本土固有的习俗,而非创立新制。至于两宋香事的兴盛发达,却是与高坐具的成熟密切相关。其时士人的焚香,原是实实在在的日常生活,后世看得是风雅,而在当日,竟可以说风雅处处是平常。”

《宋代花瓶》也由七篇文章组成,内容稍微开放些,除了谈花瓶,还谈到与花瓶相关相近的《笔筒、诗筒与香筒》《宋人居室的冬和夏》《名刺、拜帖与拜匣》等。

此后的数编,大致是这两种体例,或者专门一些,或者敞开一些;图片多,注释繁,索引长。纵观这套书,最大的特点是见微知著,从细节出发,考证和阐释古人的生活方式和文化追求,得出前人未曾涉及的结论。扬之水特别喜欢“寻微”这两个字,几次用到,大概因为它比较恰当地描绘出她做学问的方法和方向。她的“寻”,表面看比较随意,以能够吸引她的兴趣为前提,实际上正像她自己说的,谨记老师的教诲,“把琐细的考证结系到历史发展的主线”,在写文章之时,“背后也几乎都有一个大题目的预设”,而另一方面,正因为她对所选择的课题有兴趣,所以能够耐住性子,一点一滴考证和梳理,并时有意外的发现(比如她从今人所谓“狞厉”的造型与纹饰中发现温暖、温柔的东西),这是她坚持自己的研究的底气。

这套书表面看有点“杂”,有文学(《诗经名物新证》),有艺术(《物中看画》),有生活(《两宋茶事》),有宗教(《桑奇三塔》),但杂而不乱,似杂而统,说到底都是通过名物考证还原古人的生活。她说,“一个时代的风气,多半是嵌在日常生活的细节里。”她的研究不是古玩欣赏,不是文物鉴定,而是从错错落落的精致中,收拾一个两个迹近真实的生活场景,拼接一两页残损掉的历史画面。正是这个“杂”,撑起了扬之水的学术房厦。从扬之水身上,我清楚地看到王世襄先生从“冷门”课题进入研究领域的传统,而她比王世襄做得更专,更深入。

因为研究对象比较“冷”,比较“杂”,在论证过程中就比较“险”,为此她特别重视流传至今或新旧出土的视觉资料的作用,这些古画、古物是她研究的前提之一。有时候为了一幅图专程旅行数千公里,去博物馆,去考古现场,而这一幅图有时就决定一个课题的成败。除了依据视觉资料进行考证,她还频繁使用多重考证法,从古文、古诗、乡谚、俚语等中寻找蛛丝马迹。这些考证本身也是饶有兴味的。她考证《孩儿诗》和《百子图》时发现,“中国古典文学中,却是最少表现这一类情感的作品”,“偌大一个古典文学王国,‘童趣’竟是稀有之物。一个成熟的文明,却没有为童心和用童心创作出来的童话留出足够的空间”。于是她的考证就有了空谷足音的意义。

学者罗世平认为,扬之水的名物研究,是“具体而微的近距离观察,接近微观的史学方法”,“做好这件事,必定要在文献和图像上同时用力,这一点,既是名物学的传统,又表现出现代学术的性格……除了方法,作者呈现的是鉴识名物的立场,或称之为‘名物观’”。扬之水的研究的确既有独自摸索出来的方法,也有鲜明的个人立场,从来不随大流。

有意思的是,扬之水的读者群大大越出了名物之辩的专业范围,得到一般文化人的喜爱——除了有趣的题目,还与她的文笔好有很大关系。她的考据文章其实都是雅致的散文,比如《宋代花瓶》的开篇:

瓶花的出现,早在魏晋南北朝,不过那时候多是同佛教艺术联系在一起。鲜花插瓶真正兴盛发达起来是在宋代。与此前相比,它的一大特点是日常化和大众化。其间的区别又不仅在于规模和范围的不同,且更在于气象和趣味的不同。影响欣赏趋向的有一个很重要的物质因素,便是家具的变化,亦即居室陈设的以凭几和坐席为中心而转变为以桌椅为中心。高坐具的发展和走向成熟,精致的雅趣因此有了安顿处。瓶花史与家具史适逢其时的碰合,使鲜花插瓶顺应后者的需要而成为室内陈设的一部分,并与同时发达起来的文房清玩共同构建起居室布置的新格局……

文字明白晓畅、干净平实,而又有书卷气。

设计版面时,为了不打断文字的“气”,同时顾及图、文和注释的同页对应,我建议用一种特殊的格式:每页文字排在订口一侧固定位置,占三分之二空间,上方三分之一位置留给图片,横向接近切口的三分之一位置留给注释,如此,打开书页一路翻阅下去,则书页上部成为图片的展览带,下部则是完整成块的文字;如果有的图片需要放大,或者图片太多,需要更多空间,则宁愿整页上下全部印图片,文字板块直接跳到下一页,读起来还是连贯的。

《宋代花瓶》内页

为了这套书的设计,宁成春老师找了一幅有树的古画,经过勾勒修改,作为图案,以粗纹纸压凹放在每本的封面;书脊包深灰色布,烫金“棔柿楼集”字样。有人评价这一设计有宋人雅韵。正文的图片经过设计助理鲁明静逐幅加工,在扬之水的亲自参与下,色和形尽量接近原物原貌,精美清晰,以能够说明考证内容为是……

在版权页上,我的身份是“选题策划”。出版专业的概念里,策划是一个高大上的词,要对一部书稿进行全面的策动和谋划。可是我只是提出在人美社为扬之水出一套最好的版本,至于篇目选择和具体内容的安排,都是扬之水亲力亲为,所以能做到周到熨帖,尽善尽美。在每本书后面加一件赠送读者的纪念品,也是扬之水提出来的。她认为集子中的许多文章是发表过的,有的整本书也出版过,完全一样,对不起读者。所以,除了每本书都有增删修改之外,再加上一件小礼品,多是扬之水用毛笔书写的古文、古诗的手卷的仿真品,精雅的小楷,也符合这种珍藏版图书的性质。

年春节后刚上班,工厂送来《香识》《宋代花瓶》样书,看上去如工艺品般,真令人爱不释手啊!以后各卷自是以此为标,本本用心。其中《唐宋家具寻微》一卷还获得中国图书评论和中央电视台中国好书奖。《棔柿楼集》(十卷本,最后两卷惜未完成)堪称我出版生涯中做得最精美的套书,也是最好看的书。

年3月12日北京十里堡

[难忘的书与人]是汪家明在笔会的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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